楔子:
某日申少君突发雅兴,赋诗一首后并编辑成短信,发送三五好友寻乐:
夏日炎炎闲倚窗,
垂柳青荷半方塘。
鸣蝉无心高枝噪,
红鱼自在浅底翔。
壁上素笺铺二丈,
案头浮动翰墨香。
自问何物好入画,
岩间幽林老和尚。
我去中国国家画院采访时,要求他转发,让我也品品。仔细观之,原来他描绘的是自己在画室里作画时的情景——从他的画室向外望去,窗口下半方池塘映入眼帘,红鱼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玩,屋子里弥漫着墨香,洁白的宣纸上显现出了“岩间幽林老和尚”。
中国国家画院地处北京西三环闹市中,方丈之外即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这个小小的园林就如一方净土,画家们在此修养心性,磨练技艺。第一次见面,申少君留给我的印象是一位心静如水的画家,他喜好喝茶,尤其喜爱铁观音和普洱。他说茶之清纯,可使神闲气定。实际上他的作品以及他本人的状态也能给旁人带来一种平和的感觉。他常说自己是一个没有事业心、无上进心的人。我想他说这话多半是一种调侃,一个没有上进心的人怎么可能在全国最高中国画创作研究机构占有一席之地?
我第二次采访申少君,是在他的寓所。他的画室在楼上,三扇天窗,十分宽敞明亮,数面巨大的书架上摆满了艺术类和哲学方面的书籍。此时的地板上铺着一幅约三米长、两米五宽的巨幅画作,这是他在准备参加中国美术馆举办的《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国际大展》的创作作品。申少君说,这幅画也画了一个多月了,现在仅完成了三分之一。墙壁上挂着他与文怀沙先生的合影,还贴着数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标题。申少君说老先生毕生潜心于国学研究,不问世事,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前辈学者。
这时申少君已经泡好一壶上等铁观音,金黄的茶汤注入清花瓷碗中,观之犹如一轮明月,闻之让人忆起青山绿水。于是我们坐定,喝着茶,漫不经心随意地聊开来。
郭:你是著名的画家、成功的策展人,优秀的书籍装帧设计者,在业内是大家公认的具有多方面能力的人。可你为什么却说自己是一个没有事业心、无上进心的人呢?
申:我从事艺术业三十余年,算是有点经历的人吧。我在艺术上不懈努力,生活上则随遇而安,顺其自然。1982年,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出版社任编辑,与出版业结上了缘,因工作需要又将我招回母校任教,在大学里教书十多年。1997年调入深圳画院从事专业绘画创作研究,2004年调入中国国家画院创作部任专职画家。《礼记》云:“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我从未加入过任何党、团和协会,是无上进心之“白丁”,却寻找到了一种自得其乐的生活方式。
郭:你的画室堂号“蠹鱼阁”是取自何意?
申:在记忆中因家境贫寒,上小学时每学期常交不出学杂费。而天性好书,又无钱买书,如此境况下,只能向个别同学借书读阅,今日借明日还,偶而因为沒按时归还或书籍有损,闹出很令人难堪的事情。后入了出版业,因工作需要而去编书、设计图书,直至发展到有机会出版自己的书。画、写、编、排、印刷、制作一把玩,挺过瘾的。这一晃二十多年,算是不务正业,玩物丧志。经过我手中做好的图书画集有数百册之多,其中不少还获过奖。这辈子我与书很有缘,虽然辛苦,却还值得。宋人陆游诗《灯下读书戏作》云:“吾生如蠹鱼,亦复类熠耀。一生守断简,微火寒自照。区区心所乐,那顾世间笑。闭门谢俗子,与汝不同调。”蠹鱼是一种蛀食衣服、书籍的小虫,比喻勤奋学习者如蠹鱼一样去吃书而求而生存。将画室堂号取名为“蠹鱼阁”,意在勉励自己毕生去追求知识。
郭:前些年,梅兰芳纪念馆聘请你总体设计《梅兰芳藏戏曲史料图画集》。听说为了确保这部图谱的出版质量,你在印刷公司里前后呆了一年零三个月,夜以继日间做了不计其数版面的实验性样稿,才得以顺利成书。这部书先后在香港、美国获得多个奖项,2004年获得德国莱比锡“世界最美的书”唯一设计金奖,2005年获上海第一届“中国最美的书”设计金奖。你怎么看待这些荣誉?
申:准确的说,在设计这个领域里我仅属一位票友,获奖对我而言毫无实际意义。当初接受这个工作时没那么多的事,只觉得这个项目是非常有吸引力。《梅兰芳藏戏曲史料图画集》有上下册,全书共228幅图,其中作品有成形已完成的,也有画了一半没完成的。从艺术方面而言,它非常精美,非常完善。书中收录了一批有一百多年历史的绘画,除了作品形像描绘非常精致和典型外,图中所用的颜料使描绘的色彩百年不变,并且这种传统的渲染色彩方法在今天已失传,堪称国粹,非常值得弘扬。在编辑和设计的过程中,曾与著名学者朱嘉俊、刘增复以及梅兰芳纪念馆馆长刘占文先生多次交谈,详细了解了这部历史书稿的背景材料。作为戏剧史学和绘画史学,它的存在价值和发展价值都是值得去认真梳理的。在编排方式以及如何提取和发现合适的设计元素、运用特殊工艺、材料及制作方法等方面,都经过反复推敲,力求在保持传统图书样式的把玩效果的基础上体现出现代视觉感,借助现代科技的手段实现高规格、高品质的审美理想。通过书籍装帧这种形式,能够超越和凝固时间和空间。这本书得到社会认可与荣誉,是认认真真工作的结果,对我也是一种欣慰和鼓励。
郭:最近有没有设计新书?
申:给国外一家画廊策划设计一部中、英、法、捷四国文字混编的大型画册《库普卡——人与地球作品集》。这是捷克籍法兰西画家库普卡早期创作的106件插图作品,距今年今刚好一百周年。这些作品在二战时期曾被纳粹德国侵占,历经磨难流离,战后由盟军归还布拉格捷克国立美术馆,后转到了美国库普卡后人手中,我的朋友伊锐、斯克纳那先生将其收藏并在中国美术馆展览。库普卡是我非常喜欢的西方画家之一,他与康定斯基、蒙德里安等为同一时期的优秀画家,欧州先锋画派的鼻祖,在中囯大陆内很少系统介绍他及他的作品。作为这次展览的策划编辑者及图书设计者,能去承担这样一个国际文化交流项目,还是很有意义的。在设计上,《梅集》与《库集》是完全不同的内容,前者为纯中国元素,后者为纯西方元素,因此有对比性。
郭:据我所知,库普卡早期的作品基本都是写实的,但后来他似乎进入抽象绘画的领域了。
申:库普卡在欧洲写实派中是非常突出的,进入抽象绘画创作之前的作品完全是带叙事性。当他为巴黎作家雷克鲁斯的社会哲学性地理专著《人与地球》画完插图作品后,发现艺术创作不应该仅限制一种方式,需要创作者进入到一种真实情感里去,一种单纯的艺术家的个性追求,一种对自我灵魂忠实的表现,而不应该受某种条件牵制去重复前人。从此,他便致力追求绘画的纯粹性,一发不可收,直至终年。
郭:你对叙事性作品如何看待的?在你的作品中是否完全放弃了?
申:写实绘画对于院校科班中出身的画家并不是很难的事,但是如果十年、二十年了还是沿袭这一套方式去创作,对自身、对艺术的发展都没有益处。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的审美不断改变,这就需要艺术创作者不断去接受新的事实。每位画家因背景结构不一样,我个人更注重作品的艺术视觉感,更重视画家的真实情感和对绘画技术上的理解。但是仅仅掌握技术,并不能达到高的品质。品质有一个界定标准就是艺术家在创作时有没有真诚的情感,情感的流露也能完全体现在讲究技术的作品上,中国画在思维方式和创作方式上与西方绘画在根本上有所不同。
郭:有人说你近期的作品制作感很强,不如过去那样的即兴写意。
申:当前有人不怎么赞同中国画画面采用制作的方法,认为与中国画的传统文人精神相背离,而正宗的中国画应该走明清以来讲究笔墨的路子。以文人画为主流的传统绘画轻视觉,强调绘画的把玩功能,忽略了对绘画作品技术品质的理解和要求,阻碍画家在视觉表现上和审美境界上进一步探索。当代中国画应该在艺术的本体方面,即视觉语言和审美标准上去深入研究。中国画的创作还应注重工具运用、材料与技术的结合,讲究文脉的传承及时代精神的综合,中国画的继承最终目的是为了发展。
郭:你近期的作品与过去相比,画面越来越朴素、单纯、抽象,而且主要运用颜色作为载体,通常一个画面只有一种主体颜色,你要表达什么样的观念呢?
申:北宋以前的绘画主要是职业画工所为,其表现手段以重彩线描为主,帛画、唐代宫廷人物画、敦煌壁画等均是极富色彩表现力的典范;自北宋以后,水墨、写意、卷轴逐渐成为中国画的主要表现形式。随着“文人画”的日益兴盛,色彩在画面上的出现逐渐降低为一种附加的作用,可有可无。近百年以来,西方绘画发展形成一个独立的色彩体系,而中国绘画的色彩体系却不断的被减弱,其原因在于缺少大中华文化的整体继承意识。如何重建中国画的色彩体系,怎样使中国画的色彩语言独立出来,挖掘色彩丰富的表现力并使色不依附于形而存在,这是我现在乃至我们这个时代都要去思考的问题。我的近期作品表现了自己的艺术兴趣,同时也为将来的发展做些准备。
郭:你的艺术作品,从早期的写实到现在的抽象,一直在做减法,画面的元素越来越少,形象逐渐弱化以至虚无。
申:刚进入绘画领域时,我学了多种的表现方法和多样表现语言,在创作运用中常会迫不及待地将多种元素堆积在一起。比如一幅作品采用了十个元素去完成,但是如果每个元素仅挖掘了其中十分之一的含量,元素本身的品质没有被完全地释放,多元素的组合就毫无实际意义。如果只采用两个元素,而每个元素都能达到五分的品质 ,两个元素就可以达到自己设定的标准,这是有价值的分配。艺术家应该不断提升绘画元素的品质,不断地整合调理多个元素,这是一个思维和创造的过程。
郭:就如你正在创作的这幅作品,把“红色”这个元素用到了极致。我想,红色代表革命、鲜血、热情进步和正义,以此来和反法西斯主题相契合。但说实话,我刚刚从远处看到这幅画时,还以为你才开始起稿呢,感觉元素的确是比较单一,没想到已经画了一个月多了。走近才看到不同层次、不同材料的质感。
申:从材质上看,经过在数遍渲染的一幅画,与只染一遍是不一样的。工具与材料产生互动的关系后,色的质感、厚薄、空间感都在逐渐发生变化,复杂心绪情感过程的流露由此得以充分实现。我曾经在一张纸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染颜色,直至达到一百遍。我试图观察宣纸的承受力到底有多大?它的相碰极限在哪里?中国画色彩材料质感的终极究竟有无定论?不断地重复,每一个时期带给我的心理感受都不一样,就比如一个人一天从早到晚,每个时刻的心理状态都会不一样。因此每一遍颜色的铺设所留下感受,他人很难体会到,但一般人是不会原谅这种行为的。创造一件作品和去重复一件作品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郭:我觉得你想要表达的东西已经超越了绘画本身,好像是观念艺术的概念了。你的作画方式有点像修行,一遍又一遍重复同一个主题,仿佛能够进入入定的状态。我想,你在以这种方式对抗焦虑重重、急功近利的现代物质社会,以画画来调节、净化自己的心灵。
申:每当信徒们走进寺庙,自始至终都在轻轻颂诵着似乎永恒的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哄”,而每位参禅者的状态都一样,但每位听者的感觉都不相同。不管你是否认同,他们仍会数年如一日的一直在延续。其中之道,绘画创作是否也有呢?
郭:生活中的你是什么样的,都有那些爱好?
申:我的生活比较单调吧。我们这代人(**老五届)文化底子薄,所以就拼了命的读书,企图补充养份,可又未必都能读懂。唯有读书、看画、喝茶、傻呆,就像抽烟一样已经成为一种爱好。老人们常说,习惯是不容易改变的。
郭:现在都已经进入信息时代,生活应该是丰富多彩呀。你最近不也在学电脑吗?你也常常用手机发短消息。
申:时代发展很快,我们的知识结构、思维方式、行为准则已经基本定型。现在的年轻一代想购书就可以在网上买,一切都能通过大脑去完成,但我们却一定要得去新华书店购买。有意思的是,在去书店的道上会产生多种关系,你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照面,如询问服务员在柜台排队交款、取书等等,这里就形成一个社会链的互动环境,你要在这个小环境中处理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与人打交道的能力得到了锻炼,宽容和包容的心态,客气礼让的交流,有利于你与他人之间的合作。当然网上也是一个社会,但这个社会似乎有些冷冰冰,少了人气,少了生命的真实感,少了好多生存的乐趣。虽然网络提供了便利,但是人与人之间的直接接触却没有了。新生代有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只关心自己,不关心他人,这和我们这代人有本质的区别。我学电脑为了代替过去的笔记本,发短信息只是无奈的表现,仅此而已。
郭:你们那代人有什么特点呀?
申:我们是在学雷锋时代背景下成长的,强调自觉奉献性精神,即“雷锋精神”;自觉地承担某种历史使命是这代人的特征,即先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的“共产主义精神”。总的来说,我们对社会、对工作、对他人、对家庭还是具有责任心的一代人。我常想,现代社会的发展要做或想做的事很多,但时间有限,必须限制自己:必须做的事应该去做;逃不掉的事必须做;自己喜欢的事要去做。也许,再随着年纪的逐渐增长,精力更有限,喜欢的事也不想了,也不能做了。这就是所谓的必须忍痛割爱相当矛盾的一代人的特点。
后记:
我的采访接近尾声,申少君的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息,他看完后说是儿子在楼下发来的。我随口说,因为我在这儿采访他不好意思打扰,所以给您发短信的吧?申少君笑言,平日里也常这样……见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过,治学有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搂,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对于申少君这一代人的思想与行为,我不知人们能理解多少,但可以肯定,其敬业精神及责任感是这个时代不可或缺的。
画家档案:
申少君 1956年生于广西南宁市,湖南邵东人。
1982年毕业于广西艺术学院美术系中国画专业。
现为中国国家画院专职画家、一级美术师,上海中国画院特聘兼职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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